【鴻鴻(詩人)】

《一次:影像和故事》

德國新電影健將溫德斯的影片迷人之處,往往不在其故事性,而在其故事間隙綻放的景觀:一片無垠的沙漠、一座荒蕪的城市、一個小女孩迷惘的眼神……這種氣息,也瀰漫在他的這本攝影集當中。

《一次》選自數十年間的隨機取景,足跡遍及五大洲。無疑他比多數地球人踏過更多的地方。裡頭有他的片場即景,更多則是孤獨漫遊的紀錄。有導演、明星、樂手、作家的生活影像,還有許多街童、路人、老婦、過氣牛仔……以及無人的都會或自然景觀。

沒錯,這是一本紀念相簿,溫德斯的《對照記》。雖然他自己只以三十年前的形象,出現在其中兩張照片裡(嚴格說是一張,因為另一張是《愛麗思漫遊城市》的小愛麗思拿著他的前一張照片入鏡──這兩張照片我百看不膩),但正如他在序言中念念不忘訴說的,鏡頭不僅拍攝著對象,同時也拍攝著鏡頭後的那個人。透過刻意選擇、編排的影像,透過他旁註的筆記,我們完全看見溫德斯觀察、思索、體驗的深情與悲傷。

我自己喜歡的詩集,總是能吸引我不斷反覆翻閱,並越來越深陷入詩人獨特的情感狀態中。當然這種詩集非常罕見。《一次》卻正是一本這樣的書,具有詩將現實凝結並深化的效果。

每一次的「一次」,都是眼神和情意的聚焦顯影,把一段特定的時空洗脫出沉埋的記憶。我發現「沉埋」確是溫德斯鍾愛的主題。紐約被大雪沒頂的成排轎車;從加州到德州途中,一塊荒廢的墓地,血紅的十字架和耶穌半埋在土裡;或是闖入一家老旅館,裡面有各種顏色曾經鮮豔的老沙發……。更有些,是他拍都沒拍到,索性用一張類似的、或是根本另時異地的照片,來訴說某個動人的經驗。例如一對在紐約機場走失的夫妻、一群在莫斯科地下道看《花花公子》招貼的男人、在公共廁所與大島渚的相遇……對不起、沒有拍到,或拍到、太暗洗不出來,或洗出來、卻遺失了。雖然他的攝影有無可置疑的專業水準,但他一點也沒有藝術家的衿持,反而像老媽媽一般念叨著:有張更如何如何的,不知擱哪去了……那些最動人的故事,往往在照片之外,藉著溫德斯的旁白與留白,讓人產生無盡遐思。於是讓這些拍到的、沒拍到的,都一併訴說起關於「失落」的主題。

溫德斯說,「每張照片都可以是一部電影的第一個鏡頭」,而我以為,最美的是,這部電影永遠不會結束。萬物最美好的時刻,就在它的開始,戀情、生命、幕拉起的那一剎那……然後呢?你會問。那個演愛麗思的小女孩哪裡去了?她今年幾歲?過著怎樣的生活?那對走失的夫妻找到彼此了嗎?還是自此分道揚鑣?溫德斯十二年後重看同一張照片,也開始追問,那個巴里島放鴨子的男孩,現在是那些到處坐在門檻上的男人之一,還是在機場搬行李?你看著故事的開始,同時預知了所有的失落。

攝影,果真是美好的,因為它會提醒你,這些都已經消逝了。

【2005/06/27 聯合報】

圖片出自 溫德斯 / 一次  http://snipurl.com/fv7v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dearcharl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